脉(五)(127)(3 / 4)

木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剧烈的痛楚和冰冷的屈辱,像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但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的眼神迅速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更深的、死寂的潭水。她低下头,用力将一小块泡软的馒头塞进嘴里,近乎凶狠地咀嚼着,没有回答小梅的话,仿佛要将所有的疑问、屈辱和那令人作呕的“当归”气息,连同这冰冷的食物一起,狠狠地嚼碎,咽下去。

小梅被她这反应弄得有点讪讪,撇撇嘴,也不再追问,只是嘟囔着:“…我也是为你好…这地方,身子不干净,麻烦更大…”

林晚晴依旧沉默地吞咽着,目光垂落在手中那杯浑浊的热水上。水面上漂浮着几粒细微的、灰白色的粉末,不知是水垢,还是从她头发、工装上掉落的某些东西。她盯着那几粒粉末,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诊所抽屉深处那几片干瘪发黑的当归片,看到了河滩上被风吹散的纸屑,看到了病床上那个插满管子、嘴角流涎的老人……

陈默站在马路对面,隔着喧嚣的马路和厂区铁门的栅栏,清晰地看到了林晚晴抬头刹那眼中那抹尖锐的痛楚,也看到了她迅速沉入的、深不见底的麻木。他看到小梅凑近她耳语时她身体的瞬间僵硬,看到她指节捏得发白,看到她近乎自虐般的吞咽动作。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想穿过马路,想走过去……可脚下却像生了根。

说什么?道歉?给她那张催缴单?告诉她那个毁了她生活的老人正躺在IcU里等死,而他这个儿子快要被拖垮了?还是像救世主一样递给她一点钱?哪一种,不是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或者再添一份居高临下的羞辱?

他看到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将空了的塑料袋小心折好塞回口袋。她站起身,对小梅摇摇头,示意自己回宿舍。她转过身,捂着嘴又闷咳了几声,然后低着头,像一道灰蓝色的影子,独自朝着厂区角落那排更加低矮破旧、如同鸽子笼般的集体宿舍楼走去。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

陈默最终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昏暗的门洞里。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咯吱作响,冰冷的塑料硌着掌心。他抬起头,望向小镇另一端镇医院的方向。暮色四合,振华化工厂巨大的烟囱依旧在喷吐着灰白的烟雾,像一条条垂死的巨蟒,缓缓融入越来越浓的黑暗。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化工原料和劣质伙食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属于这个时代角落的冰冷气息。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巨大的、沉默的灰色厂房和那排鸽子笼般的宿舍,也背对着那个消失在门洞里的灰蓝色身影。他迈开脚步,走向镇医院的方向,走向那间充满消毒水味和生命衰败气息的IcU病房。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

暮色彻底吞没了小镇。振华化工厂的照明灯惨白地亮起,将厂区的轮廓切割成生硬的几何图形。林晚晴推开宿舍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酸、霉味、廉价脂粉和隐约化学品气味的浊浪扑面而来。狭长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缝底下透出昏黄的灯光和嘈杂的电视声、笑骂声。她走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很小,只塞得下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墙壁斑驳,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洇着一大片可疑的深色水渍。唯一的小窗对着外面另一堵墙,几乎透不进光。一个室友正半躺在床上刷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音聒噪刺耳。另一个床位空着,堆满了杂物。属于林晚晴的下铺,只有一张薄薄的褥子和一床洗得发白的旧被子。

她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坐下。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喉咙里那股灼痒感又涌了上来,她捂住嘴,压抑地闷咳了几声,胸腔里像有砂纸在摩擦。她摸到枕头边那个用碎花布缝的小包,里面是那三百块钱,贴身放着。指尖传来布料的粗糙感。

她慢慢躺下,侧过身,脸朝着冰冷的墙壁。墙壁粗糙的触感抵着额头。外面走廊里,不知是谁在尖声争吵,摔打东西的声音乒乓作响。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音换了一个,是更加刺耳的电子舞曲。空气里那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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