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的丧期在压抑与忙碌中流逝,转眼已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朔望大朝。紫禁城内,庄严肃穆的氛围未减,但哀戚之色已渐被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紧张感所取代。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序列于奉天殿前广场,鸦雀无声,唯有晨风吹动袍袖的细微声响和远处传来的净鞭之声,更衬出此刻的寂静与凝重。这是宣德皇帝朱瞻基首次以天子身份主持的大规模朝会,其意义非同寻常,人人皆屏息凝神,揣测着新君首次大规模亮相会带来何种风向。
朱瞻基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面,玄衣纁裳,虽面容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属于守孝期的清减,但目光透过旒珠扫视下方时,已具九五至尊的沉凝威仪。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阶下黑压压的臣工,仿佛在审视,又似在积蓄某种力量。
朝会依制进行,各部院依次禀报常规事务,气氛看似平稳,却总有一股暗流在无声涌动。谁都知道,新皇初立,必有新政举措,亦必有权力格局的调整,今日朝会,绝不会仅止于此。
果然,在户部禀奏完近日漕粮入库及各地夏税收缴情况后,刑部尚书金纯与户部尚书夏原吉联袂出列,金纯手持一份奏疏,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沉痛:
“启奏陛下,臣金纯、夏原吉,有本奏。”
殿内瞬间更加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金纯身上。刑部与户部联名上奏,绝非寻常事务。
“讲。”朱瞻基的声音平稳传来,听不出情绪。
“臣等遵陛下此前旨意,严查陛下昔日仪仗遇袭一案,并核查运河漕运治安。经月余详查,虽有进展,然贼人狡诈,现场清理极为干净,主要凶犯皆已潜逃或毙命,难以追索。”金纯的话语中带着请罪的沉重,却也符合众人对那桩无头公案的预期——查不清才是常态。
然而,他话锋微微一转:“然,臣等并非全无收获。在清查案发地段上下游河道、走访沿岸州县时,发现数起与之相关的异常。其一,有数艘漕船于案发前后数日莫名沉没或失踪,船主船员皆下落不明,账目混乱,似有借机销赃、毁灭痕迹之嫌。其二,沿岸多处税卡、卫所哨堡,于那段时间值守记录混乱,甚至有军官擅离职守之报。其三,漕帮内部派系争斗加剧,疑似因分赃不均或灭口所致,发生数起械斗,死伤数人。”
金纯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凛然之气:“综合诸多蛛丝马迹,虽未能直指幕后元凶,但足可证实,当日之事,绝非简单水匪劫掠,乃是一场精心策划、多方勾结、利用漕运体系漏洞之大案!其目的,绝非财货,而是意在动摇国本,扰乱漕运,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准臣等继续深挖,整顿漕运沿线吏治军纪,彻查相关钱粮账目,务必揪出蛀虫,以靖地方,以安民心!”
这番奏报,巧妙至极。它并未给出任何确定的结论,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势力或个人,而是描绘出一幅“漕运系统内部腐败混乱、被阴谋势力利用”的惊悚图景。这既回应了皇帝要求严查的旨意,展示了臣子的“努力”,又将一个巨大的、亟待解决的难题和“整顿”的由头,赤裸裸地抛在了朝堂之上。
朱瞻基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待金纯奏罢,他并未立刻表态,目光缓缓扫过群臣,将众人或惊疑、或沉思、或不安的神情尽收眼底。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朕,知道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漕运,乃国脉所系。南粮北运,关乎京师百万军民口腹,关乎九边重镇粮秣供给,不容有失!然,竟有宵小之辈,视国脉为私利之途,勾结匪类,玩忽职守,乃至…意图倾覆社稷!”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虽未提高音量,但那其中蕴含的怒意与杀机,却让殿内温度骤降:“金卿、夏卿所奏,触目惊心!这已非寻常贪腐渎职,而是近乎资敌叛国!若漕运有失,京师动摇,九边危殆,此等罪过,谁人能担?!”
群臣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天颜。许多与漕运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更是背后冷汗涔涔。
朱瞻基冷哼一声:“查!自然要一查到底!无论是谁,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绝不姑息!金纯、夏原吉!”
“臣在!”二人立刻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