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清晨,苏北和张翼踏上了回老家的路。车子驶出樟城,高速公路两旁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裸露的田埂像大地的肋骨,晨雾在丘陵间缓缓流淌。苏北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前方,但张翼能感觉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要听音乐吗?”她轻声问。
苏北摇摇头:“这样安静就好。”
四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大多数时间沉默着。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经历了太多风雨后,无需言语也能彼此理解的默契。张翼偶尔侧头看苏北的侧脸,看他眼角细密的纹路,看他下颌线依然坚毅的弧度。这个男人,从十七岁走到四十二岁,背脊依然挺直,眼神却比少年时多了大海般的包容。
车子驶下高速,进入县道。路况明显变差,颠簸让车窗微微震颤。苏北忽然开口:“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年。初中时每周走二十里,高中时每个月走一次,大学后每年走一两次。”他顿了顿,“每次都想着,要离开得更远些,更久些。”
“现在呢?”张翼问。
“现在……”苏北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那片河滩上的芦苇依然枯黄,“现在觉得,走得再远,这条路的起点永远在这里。”
村子比记忆中整洁许多。水泥路通到了家家户户门口,不少老房子翻新成了两层小楼,墙上刷着“乡村振兴”的标语。但村口那口老井还在,井沿被绳索磨出的凹痕更深了;村小学的旗杆还在,只是校舍明显是新盖的;老樟树……苏北的心轻轻一颤。
老家的老樟树,比樟城一中的那棵更粗壮,据说有三百多年了。树冠如云,即使在深秋依然郁郁葱葱。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看到有车进来,都抬头张望。
苏北停好车,推门下来。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是……北伢子?”一个缺了门牙的老爷子眯着眼辨认。
“李爷爷,”苏北走上前,声音有些发紧,“是我。”
老人们都站了起来,围拢过来。粗糙的手拍着他的肩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感慨。“出息了,真出息了。”“电视上看过你,搞教育,做善事。”“你爸要是知道……”
提到父亲,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苏北平静地微笑:“这次回来,就是来看看大家,也给我爸上炷香。”
张翼从车上拿来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给老人的营养品,给孩子的文具和书籍。她温婉地笑着,用带着樟城口音的普通话和大家打招呼。老人们看着她,又看看苏北,眼中有了然,也有欣慰。
“这姑娘好,面相善。”李奶奶拉着张翼的手不放,“北伢子有福气。”
家在村西头,是三间老旧的平房。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了橙红的果实,地上落着熟透的柿子,引来几只麻雀啄食。门锁已经锈死,苏北从邻居那里拿来备用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尘土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阳光从门缝挤进去,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堂屋正中央,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前面是个简单的香案。照片是苏北选的——父亲六十岁生日时,在养老院拍的,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对着镜头有些拘谨地笑着。那是他生命最后几年里,最体面的一张照片。
苏北站在门口,很久没有动。张翼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第一次带小芳回家时,”苏北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也是站在这个位置。我爸喝醉了,把碗摔在地上,说‘城里的姑娘瞧得上你?别做梦了’。小芳吓哭了,我拉着她跑出去,在樟树下坐到半夜。”
张翼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他的手。
“后来很多年,我都不愿意回来。觉得这里的一切——贫困、愚昧、暴力——都是我急于摆脱的过去。”苏北缓缓走进堂屋,手指拂过积灰的八仙桌,“直到我爸生病,我把他接到樟城,住进养老院。护士长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抱着我小时候的照片看,却从来不敢主动给我打电话。”
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站定,凝视着那张苍老而陌生的脸。恨过吗?恨过。怨过吗?怨过。但所有的恨与怨,在父亲抓着他的手说“对不起”的那一刻,都化成了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张翼点燃三炷香递给他。苏北接过,在父亲像前深深三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