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连呼吸都觉得格外沉重的午后。长春仙馆内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灰色绒布,沉沉地压在整个圆明园的上空,也压在宜修日渐衰竭的心口上。
她靠在引枕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具正在慢慢风干、失去所有水分的空壳。
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湿冷的棉絮,又沉又闷,带着隐隐的、如同锈蚀铁器摩擦般的钝痛。
章弥请脉时那极力掩饰却依旧从眼神里泄露出的绝望,以及弘历、容音前来请安时那强作欢颜却难掩红肿的眼眶,都在无声地告诉她——那个界限,已经很近很近了。
她挥退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只求片刻的清净,或者说,是独自面对这最终时刻的勇气。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如同生命倒计时的跫音。
她让绘春取来了纸笔。绘春眼中含着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将一张质地细腻的薛涛笺和那支她常用的、笔杆已被摩挲得温润的紫毫笔呈上。
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的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
她该写些什么?
理智如同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回响。它说:乌拉那拉·宜修,你这一生,算计权衡,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护着弘历登基,好不容易与世兰得了这十年安宁,你该知足了。
你不能再拖累她。她还有漫长的岁月,她该替你去看你没看过的山河,去体验你未曾体验过的平凡喜乐。你要嘱咐她,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加衣,别总是任性贪凉,夜里踢被子……你要让她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活得开开心心。这才是你对她的爱,是放手,是成全。
于是,她开始写。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字迹起初尚算平稳,带着她一贯的、内敛而清晰的风格。
「世兰,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已不在了。莫要过于悲伤,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我们能有这十年光阴,已是上天垂怜,我心中唯有感激。」
「今后,需按时用膳,勿因口味挑剔便荒废了饮食。御膳房若不合心意,可让绘春另做,总要顾全身子。天寒记得添衣,你素来畏热,却不知年纪渐长,寒气最易侵体,莫要任性……」
「弘历是个好孩子,朝局渐稳,百姓安乐,你可常入宫看看他们,含饴弄孙,亦是乐事。江南烟雨,塞北风光,你若得闲,亦可再去看看,便当是替我去看……」
写到这里,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上喉头,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待那令人窒息的呛咳平息,雪白的丝帕上已染上了刺目的嫣红。她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攥紧,藏于袖中。
继续写。理智仍在挣扎着发号施令。
「……要开心,要幸福。这是我最后,亦是唯一所求。」
「唯一所求」?真的是吗?
当写下这四个字时,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墨迹,如同她心底那骤然失控翻涌上来的、漆黑而滚烫的情绪。
不!不是的!
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她用理智、责任、皇后的体面、甚至是那深沉的爱意压抑了一辈子的声音,如同被困在深渊已久的凶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发出了绝望而凄厉的嘶吼!
那是什么?
那是潜藏在她灵魂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偏执与占有欲。那是从何时开始的?
或许是从那年世兰不管不顾地冲进她的景仁宫,用那双灼热的眼睛看着她开始;或许是从那个雷雨夜,她脱口而出那声“小宜”开始;
或许是从她们在圆明园相伴的无数个晨昏,从她为她画眉、为她剥莲、笨拙地想要照顾她开始……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依恋,变成了刻入骨髓的习惯,变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变成了……绝不容许失去的绝对占有!
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放手?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踏上那冰冷漫长的黄泉路?世兰……我的世兰……她说过,我什么样她都喜欢,她说过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她应该陪着我!她必须陪着我!
强烈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席卷而来。那不是身体的病痛,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