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比记忆中更浓烈,更刺心。
李记糕团铺的蓝布招幡,那灰败的色泽又深了几分,边缘已被风雨撕成缕状,如同老者豁齿的牙床。
铺面门窗的朱漆龟裂卷曲,露出底下朽木的肌理。
只有那蒸腾的白汽依旧汹涌,带着米浆与桂花的暖甜,固执地盘踞在清寒的晨雾里,像要捂热这冰冷的七年光阴。
“黑云”不安地喷着鼻息,江木将缰绳在铺旁老柳树上绕了两圈。
“军爷,早呐!”苍老的嗓音将他惊醒。
李老掌柜佝偻着脊背,正费力地将一屉新糕抬上案板。
不过月余未见,老人脸上的沟壑似乎又深凿了几分,曾经还能挺直的腰背,如今弯得如同拉满后松弛的弓。
那双布满云翳的老眼费力地抬起,在触及江木身上洗得泛白的旧军服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您...看着面善?”
江木喉结滚动。一个月前他随将军仪仗入城,银甲红缨何等煊赫,老人曾惶恐地匍匐在店门石阶下,连头都不敢抬。
而今自己一身落魄,反叫对方觉得“面善”。这荒谬的错认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发涩。
“劳您...包份桂花糕。”江木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却黏在案上——雪玉般的糕体,金灿灿的丹桂,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雾气氤氲间,仿佛看见九岁的青儿踮着脚,枯黄的发辫扫过破旧袄领,将温热的糕塞进他嘴里:“木头哥哥,甜不?”
那遥远的甜味此刻变成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刺痛。
掌柜颤巍巍取过油纸:“您上月...是跟着将军铁骑的吧?”
老人突然恍悟,竹夹停在半空,惊疑地打量他肩背旧袍的补丁,“这伤...”
江木猛地攥紧拳头!一个月前那场“荣归”,此刻化作最尖锐的讽刺。
当时将军车驾驶过这长街,他端坐马背目不斜视,却在经过糕点铺的刹那,嗅到风中一缕熟悉的甜香。
鬼使神差地,他侧首望去。蒸腾白雾后,有个挽着素髻的纤秀身影正在付钱。青布襦裙,腰肢细得不盈一握。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将军坐骑突然扬蹄嘶鸣!他急勒缰绳稳住阵型,再抬眼时,人群涌动,那抹青影已如朝雾消散...
“您的糕,拿好!”掌柜的唤声将他扯回现实。江木仓促付钱,近乎虔诚地将那包温热的油纸糕揣入怀中。
粗砺军服下,滚烫的糕体贴着狂跳的心脏,那是他穿越血火七年,唯一残存的微光。
他再次翻身上马,怀中的温热似点燃了压抑的焦灼。“黑云”长嘶,撒蹄狂奔,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蹄声“嗒嗒”如急雨敲窗,在渐沸的街市中穿行。
两旁景致飞退:褪色的酒旗在风中猎猎狂舞,犹如招魂的幡;石桥栏柱上斑驳的苔藓连成流动的绿痕;临街木窗里探出的晾衣竹竿抽打着疾风,发出呜呜悲鸣。
江木伏低身子紧贴马颈,“黑云”的鬃毛抽打在他开裂的唇上,带着汗液的咸腥。
每一次马蹄叩击青石板,肩背的棍伤便如钝斧劈砍,震得他齿关发颤。
怀中油纸包散出的桂花甜香,被疾风撕扯成断续的丝缕。
这香气勾着记忆的血肉:七年前离乡那日,青儿追着征兵队伍哭跑,怀里死死搂着偷藏的桂花糕,油纸都被泪水浸透。
待他终于在队伍末尾抓住她手腕,那包碾碎的糕屑混着泥沙,从她指缝簌簌落下,像一场金黄的雪。
“木头哥哥...糕没了...”她哭得喘不过气,指甲在他腕上抠出血痕。
此刻胯下战马踏碎的,仿佛是当年散落一地的甜梦。
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终在深宅尽头森然显现。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怒目虬髯,镇守无上威权。
高悬的“敕造镇远将军府”金匾,在稀薄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门前青砖地扫得纤尘不染,空气凝滞如铁。江木于石阶数丈外勒马,“黑云”喷息踏蹄,不安低鸣。
他久久凝望那扇紧闭的朱门。朱门依旧森严,他却已非那个能背她采山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