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苏正的语速不快,像是在娓娓道来,“为什么我们清水镇那么穷,但我们报上去的材料,却一年比一年好看?为什么石磨村的村民喝不上干净水,但我们关于水利建设的总结报告,却写得文采飞扬、辞藻华丽?”
这两问,像两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坎上。
台下开始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乡镇的负责人,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苏正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后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因为有时候,一份‘好看’的材料,比一件办好的实事,更容易得到表扬。一个‘漂亮’的数字,比一张村民的笑脸,在会议上更有说服力。”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钱书明所在的方向。
“于是,我们渐渐地习惯了,把功夫用在笔杆子上,而不是用在田埂上。我们习惯了在办公室里‘创造’数据,而不是去村口和老百姓聊天。我们开的会越来越多,写的报告越来越厚,可我们离群众的心,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文山会海!”
“形式主义!”
台下,不知是谁,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这两个词。这两个词,像两颗火星,瞬间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共鸣。
钱书明瘫在椅子上,苏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隔空抽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苏正口中那个“把功夫用在笔杆子上”、“在办公室里创造数据”的人,不就是他钱书明刚才行为的最好写照吗?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已经被抽得红肿起来。
主席台上的颜世宽,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苏正这番话,打的是钱书明的脸,但骂的却是他所代表和维护的那一套“唯上不唯实”的官场潜规则。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这是在刨根了。
“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苏正的声音再次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文件上的数字,自己变了。从一百二十万,变成了一百五十万。”
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奇闻。
“很多人可能觉得这是灵异,是巧合。但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提醒’?”
“提醒?”这个词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它在提醒我们,事实,是有它自己的力量的。真相,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苏正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你用再华丽的辞藻去包装它,用再精美的纸张去打印它,假的,终究是假的。你把它藏在文件的第几页,第几行,它总有一天,会用自己的方式,‘显出原形’!”
“显出原形!”
当苏正说出这四个字时,林晚晴的心脏重重一跳。她看着台上的苏正,那个写下这句“批注”的始作俑者,此刻正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将其阐释为天道昭彰的真理。这是一种怎样的大智若愚,或者说,大奸若忠?
而钱书明在听到这四个字时,则如同被毒蛇噬咬,全身猛地一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看向苏正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怨恨,而是纯粹的、面对神魔般的恐惧。
“我只是个清水镇的小人物,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苏正的语气又回到了那种质朴的状态,“我只知道,刚才那变来变去的三十万,对在座的很多领导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们石磨村来说,那也许就是几十个孩子一年的学费,是几百户人家过冬的煤炭,是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修好的希望。”
“我们写的每一个字,报的每一个数,最终,都会变成老百姓家里的柴米油盐,变成他们脸上的喜怒哀乐。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做一切工作的根本。材料写得再好,会开得再多,如果老百姓不满意,那一切都是零。”
他说完,对着主席台,对着台下所有的干部,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深刻的寂静。
针落可闻。
苏正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激烈的言辞,没有一次直接的点名,但他却把形式主义、文牍主义的画皮,撕得干干净净。他用最朴实的话,讲了最深刻的道理,更用刚才那场无人能解的“神迹”,为这番道理做出了最震撼的背书。
一秒,两秒,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