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栅栏上的暖阳(一)
陈立山被推进这个带小院的房间时,目光始终垂落在自己枯瘦的手背上。女儿小敏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爸,这里是全市最好的养老院,有专业护理,还有……”
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轮椅碾过光洁的地砖,发出单调的声响。三天前,他最后一次走出住了四十年的老屋,阳台上的月季还没开败。
“大黄怎么办?”这是他当时问的唯一一句话。
小敏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们会想办法的。”
办法就是送给远郊的亲戚。陈立山知道,这一送,就是永别。
安居养老院坐落在城北新区,六层小楼,白墙蓝瓦,像一座精致的堡垒。他的房间在一楼,窗外是个四方小院,几株半死不活的冬青,一条石板小径,还有一圈齐腰高的铁栅栏。
护理员小赵是个爱笑的姑娘,每天准时推他出去“放风”。陈立山总是闭着眼,假装在晒太阳。其实他在数——数鸟叫,数风声,数自己还剩多少日子。
住进来的第十七天早晨,变故发生了。
小赵正推着他在小院里转圈,突然“咦”了一声。陈立山懒懒抬眼,随即浑身一震。
铁栅栏外,一只脏兮兮的金毛正拼命把脑袋往栏杆里挤。它的毛发打结,沾满草屑,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可那双眼睛,陈立山到死都认得。
“大黄……”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金毛听见呼唤,尾巴疯狂摇摆,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小赵吓了一跳:“这野狗哪来的?”
“它不是野狗!”陈立山第一次提高嗓门,“它是我儿子!”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大黄立即把湿漉漉的鼻子凑上来,一遍遍舔着他的手指。就是这个触感,温暖,粗糙,带着无条件的依恋。
“好了好了,该回房了。”小赵试图推动轮椅。
陈立山死死抓住轮子:“再待会儿。”
从那天起,大黄成了养老院的“编外人员”。它不知用什么办法,每天准时出现在栅栏外。陈立山的生活突然有了盼头,他开始早早起床,催着小赵推他出去。
“这狗真通人性。”小赵渐渐心软了,偶尔还会偷偷带些食堂的肉包子给大黄。
但好景不长。一周后,院长找来了。
“陈伯伯,咱们这儿不允许宠物进入,影响卫生,也怕伤着其他老人。”
“它不进来,就在外面看看。”陈立山几乎在哀求。
院长摇头:“已经在业主群里引起讨论了,说有安全隐患。”
那天下午,陈立山眼睁睁看着两个保安拿着棍子把大黄赶走。金毛委屈的呜咽声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当晚,他第一次按了呼叫铃。
“我要打电话。”
小敏在电话那头很为难:“爸,我知道你想大黄,可是……”
“它瘦了很多,”陈立山打断她,“肯定是从亲戚家跑出来的。一百多里路,它怎么找过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深夜,陈立山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极轻的抓挠声。他艰难地挪到窗前,看见大黄趴在栅栏外,鼻子拼命嗅着空气。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放风”时,他趁小赵接电话的间隙,自己转动轮椅来到栅栏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火腿肠。
“吃吧,好孩子。”他轻声说。
这一幕被隔壁楼的王奶奶看见了。这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颤巍巍地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半块饼干:
“给它,给它吃。”
两个老人,一只狗,在铁栅栏两侧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仪式。
大黄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养老院的老人们开始悄悄关注起这个“不速之客”。有人偷偷留下早餐的鸡蛋,有人把午饭的排骨省下来。护理员们心照不宣,选择了默许。
但危机很快再次降临。
那是个雨天,大黄为了躲避保安,前腿被铁栅栏划伤了,鲜血混着雨水,在它金黄的毛发上晕开。陈立山看见伤口,心脏病突然发作。
救护车的鸣笛声中,他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救救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