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六)
日子在锥子、线和皮革的气味里重复。王建国摊子前“精修”的木牌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穿着光鲜的客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摸到这喧闹腥臊的菜市场最深处,递过来一只需要精心处理的鞋或包。钱挣得比以前多了些,饼干盒渐渐有了分量,但他依旧沉默,依旧啃他的干馒头,依旧在每一个深夜,对着那封铅笔信发呆。
希望像微弱的风,偶尔吹动死水,却带不起真正的涟漪。纽约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星球。那点积蓄,离一张机票,离可能存在的、无法估量的开销,依旧遥不可及。
直到那天下午。
天气闷热,市场里人不多。王建国正低头给一只磨偏了后跟的皮鞋钉掌,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男士软底皮鞋停在了他的摊前。
他抬起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合身的亚麻衬衫,面容温和,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却不让人讨厌。他手里没拿需要修补的东西。
“老师傅,打扰一下。”男人开口,声音温和,“请问是王建国王师傅吗?”
王建国停下手里的锤子,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点了点头。
男人笑了笑,递过来一张名片。纸张厚实,质感很好。王建国没接,目光扫过上面的字——某文化发展公司,艺术总监,陈远。
“我姓陈,”男人收回名片,也不介意,“前几天偶然看到本地台一个节目,里面有您的片段。您修复皮具的手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总监蹲下身,目光落在王建国手边那盒修复好的样品上——那只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皮鞋,那个编织如新的皮包带子。他拿起那只皮鞋,仔细看了看接口处,眼里流露出真正的赞赏。
“老师傅,这不是一般的手艺。这是功夫,是艺术。”他放下鞋,看向王建国,“我们公司最近在筹办一个‘城市记忆’的非遗文化展,想寻找一些真正有底蕴、快被遗忘的老手艺进行展示和推广。我觉得您的皮具修复技艺,非常合适。”
王建国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像是没太听懂:“……展览?”
“对,就是一个很大的展示活动,很多人会来看。”陈总监耐心解释,“我们想邀请您作为特邀匠人参加,现场展示您的修复过程。当然,我们会支付相应的酬劳。”他说了一个数字。
王建国握着锤子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那个数字,几乎是他起早贪黑小半年才能挣到的。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我只修鞋……”他声音干涩。
“不,您修的是技艺,是时间。”陈总监语气肯定,“很多老物件,承载着感情和记忆,坏了就扔了,可惜。您这门手艺,能让它们‘重生’。这很有价值,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价值?王建国下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那里放着外孙的信。他的手沾着鞋油,没敢真的去碰。
“我……我得看摊子……”他喃喃道,像是一种本能地推拒,对陌生领域和人群的恐惧。
“展览就在周末,两天时间。”陈总监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场地离这不远,我们会安排好一切,您只需要带着您的工具过去,像平时一样干活就行。到时候,可能还会有媒体来采访。”
媒体。王建国想起那个记者小周。他沉默着,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黑、变形、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这双手,能站在那光鲜亮丽的“展览”上吗?
陈总监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菜市场的嘈杂声仿佛退得很远。王建国的心跳得很快,那个酬劳的数字和“纽约”两个字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真给那么多钱?”
陈总监认真点头:“签协议,按规矩来。”
王建国又沉默了。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狭窄、油腻、弥漫着皮革和胶水味的摊位,目光最后落在那个沉甸甸的铁皮饼干盒上。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得像砸在地上。
周末,王建国穿上了那身最好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陈总监派了车来接他。展览馆灯火通明,光洁的地板能照出人影。一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