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拉撒!端屎端尿!你还要打我?!我是你儿子!不是仇人!”
公公毫不示弱地用燃烧怒火的眼睛回瞪,“嗬嗬”声更急促响亮,左手倔强抬起,仿佛随时再攻。那是无声的、绝望的控诉——控诉失去尊严的躯体,控诉无法掌控的命运,控诉连进食都要被摆布的屈辱!
父子对峙,一个站着,满身狼藉,愤怒委屈;一个躺着,身体瘫痪,用眼神与残存力量激烈反抗。空气弥漫甜腻作呕的气味与无声硝烟。
我端着洗好的毛巾水盆进来,撞见这剑拔弩张的画面。张海的质问与公公愤怒的喘息交织。
心猛地一沉。没犹豫,快步过去放好水盆,拿起干净毛巾浸温水拧干。不看张海,不看公公愤怒的眼,平静走到张海身边,默默擦拭他胸前手臂黏糊的营养液。动作轻柔专注。
“你……”张海错愕。
我不语,继续擦拭。擦净张海身上污渍,又换毛巾,浸湿拧干,走到床边。公公依旧愤怒瞪我,左手倔强抬起。避开他目光,极其轻柔小心擦拭被单污渍。动作缓慢专注。
病房只剩毛巾擦布的细微声响,公公急促的喘息似乎因我的沉默动作稍平复。
张海看我背影,看我沉默专注清理狼藉,看父亲眼中怒火在沉默擦拭里渐被迷茫疲惫取代,倔强抬起的手无力垂落……满腔愤怒委屈如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巨大无力感与更深疲惫席卷。他颓然后退,靠上冰冷墙壁,双手捂脸,肩膀无声颤抖。
擦净最后污渍,将脏毛巾扔进水盆。浊黄的液体无声扩散。直起腰,酸痛清晰传来。走到张海身边,不看他捂着的脸,轻轻拉他胳膊,声音平静无波:
“去洗洗。换件衣服。这里……有我。”
张海身体一僵,慢慢放下手,眼圈通红。看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言——愧疚、感激、被疲惫压垮的茫然。他没说话,沉重点头,拖脚步如败兵走出病房。
重新拧热毛巾,坐回床边。公公眼神不再愤怒,只剩深不见底的疲惫茫然,空洞望天花板。用温热毛巾,极其轻柔擦拭他那只刚才充满攻击性、此刻无力垂落的左手。动作小心如擦拭布满裂纹的稀世瓷器。
病房重归死寂。只有毛巾擦肤的微响,窗外遥远车流声。阳光在地板移动,切割新光影。那无声、充满屈辱愤怒的爆发,像短暂激烈雷暴,过去,只留潮湿狼藉与更沉重的寂静。康复之路,漫长崎岖,每一步踩尊严废墟,伴无声呐喊与难言痛楚。陪伴者,只能在废墟中,一遍遍擦拭伤口,等待渺茫生机。
医保的回音与现实的重量
几天后,张海再次来到医院,手里捏着一个更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脸上疲惫依旧,却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甚至是一点点微弱的松弛。
“翠芬,”他把信封递给我,“报销……彻底办下来了。二次报销也核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是一沓明细清单和银行回单。快速扫过数字:前期IcU及手术等费用总额:¥632,857.41。医保统筹基金支付:¥398,621.50。大病二次报销支付:¥124,735.80。个人自付部分:¥109,500.11。
目光落在“个人自付”那个数字上。十多万。一个依旧庞大,却不再是天文数字的金额。公公退休金存折上那笔三十万加上应急钱,早已在IcU熔炉里烧掉了近二十万。张洋拼死追讨回来的十九万八千,加上这报销后剩下的自付部分缺口……虽然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深渊。至少,医院催缴单的警报暂时解除了。
“爸账户里……剩下的钱,加上洋洋拿回来的,够了。”张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搓了把脸,眼下的乌青似乎淡了一丝,“后续康复……费用也不小,但总算……能喘口气了。”他看向病床上昏睡的父亲,眼神复杂,“洋洋……他托人捎信了。”
“怎么说?”我叠好单据,放进抽屉。
“他在东莞那边……没回来。”张海叹了口气,“他说没脸回来。工钱的事……老板只赔了那部分,大头还是被卷跑了,没指望了。他找了个老乡的装修队,跟着干学徒,学贴砖。他说……老婆的事,现在不想了,也没脸想。先把手艺学扎实,把钱……一点一点挣回来。他说……爸的救命钱,他记着,一分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