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落在张洋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洋洋,你不能再在医院耗着了。爸一时半会儿出不了IcU,你守在那里,除了让自己更垮,没有任何用处。明天,你就回东莞去。”
“不!我不走!” 张洋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巨大的恐慌和抗拒,“我要守着爸!我得看着他……”
“你看他有什么用?!” 我打断他,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看着他,钱就能从天上掉下来?看着你哥一个人在外面跑断腿?看着这个家彻底散架?!”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憔悴不堪的脸,“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回去!找到那个跑路的工头!找不到人,就去找工地老板,找劳动局,找警察!把你和工友们的血汗钱,给我追回来!一分都不能少!那才是你该守着的‘爸’!那笔钱追不回来,爸躺在那里,你守到死,心里能安生吗?!”
我的话,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张洋混乱痛苦的脑子里。他脸上的抗拒和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面对的清醒和狠厉。是啊,守在这里,除了自我折磨,还能做什么?那个卷款跑路的王八蛋,才是罪魁祸首!那笔钱,是父亲的救命钱,更是他张洋欠这个家的债!
他猛地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好!我回去!我明天就回去!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把钱拿回来!”
张海看着弟弟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动了一丝,疲惫地点点头:“……路上小心。有事……打电话。”
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但那令人窒息的、濒临崩溃的绝望感,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冰冷的现实依旧狰狞,但至少,我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手里终于握住了几张可以打出去的牌——医保、公公的积蓄、以及张洋那背水一战的追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家里就忙碌起来。
张海胡乱扒了几口早饭,把公公的身份证、医保卡、厚厚一叠病历和缴费单据仔细地装进一个旧公文包里,像捧着圣旨一样,急匆匆地出了门,直奔医院医保办。他的背影依旧疲惫佝偻,但脚步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标感。
张洋也起来了,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旧衣服,胡乱洗了把脸,下巴上的胡茬依旧扎眼,但眼神里的茫然痛苦已被一种冰冷的狠厉取代。他默默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背包,走到公公紧闭的房门前,站了很久,对着门板,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身,没有看任何人,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背影决绝而沉重,融入了灰蒙蒙的晨色里。
家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打着石膏、还在熟睡的壮壮。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寂静中少了些令人窒息的绝望,多了几分等待的焦灼和未知。
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锅里的水烧开了,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看着那翻腾的白汽,思绪却飘得很远。公公那本深红色的存折,此刻正静静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那上面的数字,是维系他生命的燃料,也是悬在我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张洋能追回钱吗?张海那边,医保又能报销多少?现实如同一片浓雾,看不清前路。唯一清晰的,是账单上的数字,是医院催缴单冰冷的纸张触感,是保洁公司领班老王那张刻板的脸和明天排得满满当当的、需要我弯腰流汗去填满的工作单。
水蒸气模糊了眼前的窗户。我抬手,用围裙粗糙的布料用力擦了擦。窗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却也有一丝被逼出来的、不容退缩的韧劲。
这艘千疮百孔的家的小船,还在冰冷的海上飘着。风浪未歇,前路未明。但至少,掌舵的人,没有再松开手中的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