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捏着鼻子,用他能发出的最响亮、最夸张的声音喊道:“爷爷——!大怪兽来啦!快冲水打败它!哗啦啦——冲走它!”
那稚气又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门板。里面先是沉默了一秒,接着,我清晰地听到了水声——“哗啦!”一声,果断而流畅,远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和彻底。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公公走了出来,脸上竟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笑意的东西,虽然很淡,却真实地软化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他看了一眼还捏着鼻子、做鬼脸的李啸,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有些生硬地、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轻轻拍了一下孙子的后脑勺。
“臭小子。”公公低声咕哝了一句,那语气却完全不是责怪。
李啸立刻像只得胜的小公鸡,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邀功。我看着公公走向阳台的背影,那身影似乎不再像前几天那般紧绷和充满敌意。厨房里,冰箱门开着,我准备给公公拿下午买的香蕉,手指触到果皮时却是一愣——那香蕉冻得硬邦邦的,在冷气里裹着一层碍眼的白霜。不知何时被粗心地塞进了冷冻层。我握着那几根冰冷的、已经无法入口的香蕉,指尖的凉意仿佛顺着胳膊一路蔓延上来。窗外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地流淌着,无声映照着这一方小小厨房里的冷清狼藉。那点被孙子童音暂时驱散的寒意,似乎又悄然无声地回流,缓慢地、执拗地,重新渗进骨头的缝隙里。
我默默关上冰箱门。卫生间里,水龙头似乎没关紧,细微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嗒、嗒、嗒,敲打着冰冷的瓷砖。这声音固执地钻进耳朵,如同某种无言的提醒。我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清洁剂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水汽,空气是清新的。灯光下,马桶盖泛着干净的瓷白光泽,角落的地面也干燥洁净。我伸出手,关紧了那个滴水的龙头。嗒嗒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安静里,只听见自己有些滞重的呼吸。转身时,目光掠过镜中的自己,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我轻轻带上门,抬眼望向客厅,公公依旧坐在阳台藤椅上,侧影沉默。儿子李啸正趴在他膝前的小凳子上,专注地画着什么,小脑袋几乎要拱到爷爷怀里。公公微微佝偻着背,一只布满老年斑的大手,正有些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落在孙子乌黑的发顶上,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抚摸着。
窗外,城市的光河无声奔涌。我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冰箱里带出的寒气,心口那块被“儿子家”三个字冻伤的硬痂,似乎被这无声的画面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一种极其复杂的暖流,带着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正极其缓慢地从那缝隙里艰难地渗出来,试图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源自生活本身的巨大寒意。这暖意如此微弱,如此飘忽,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重新冻结。我深吸一口气,厨房里排骨汤残留的气息早已冷却殆尽,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洁净味道。而卫生间里,那刚刚被孙子用童稚方式“冲走”的气息,似乎真的短暂消失了,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和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气。我转身,重新走向厨房,脚步却比之前轻快了些许。或许明天,那令人不悦的气味还会卷土重来,提醒着无法回避的琐碎与摩擦,但此刻,看着那对在灯光下依偎的祖孙剪影,我知道,总有一些东西,如同那哗啦啦的水流,能够冲开淤积的隔阂,哪怕只是片刻,也能让沉重的日子,透进一丝得以喘息的光亮。我拉开冰箱冷藏室的门,重新拿出几只金黄的香蕉,放在果盘里。这一次,指尖触到的是水果温润的、属于常温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