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陈宇的名字在点名册上,他迟早会知道我是谁的母亲。逃避毫无意义。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朝着那个正准备费力站起的枯槁身影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时光沉积的淤泥里。
“李老师。”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乎其微。
他似乎没有听见,正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试图站起来,那条受过伤的腿显然还不利索。
“李老师。” 我提高了些音量,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顿住了,迟缓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空洞的眼睛先是茫然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老年人常有的、对陌生人的迟钝辨认。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扫描仪一样缓慢地移动。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那死水般的眼底,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渺茫的、难以置信的光亮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如同沉船深处偶然泄露的一缕微光。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点微光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灰暗吞噬。他认出了这张脸,属于二十二年前那个冒雨塞给他一张被泪水雨水浸透的明信片的少女,但这个名字对应的具体符号,或许已被巨大的悲痛冲击得模糊不清,又或许,他残存的力气已不足以支撑他去打捞任何一段与“过往幸福”哪怕只有一丝关联的记忆。认出,仅仅是认出这张脸曾存在于他尚未崩塌的世界里,仅此而已。这认出的本身,似乎就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力气。
他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点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肌肉反应,一种对“被招呼”这种社交信号的残存本能。然后,他不再看我,重新低下头,将全部力量都用在对抗那条伤腿和地心引力上,缓慢而艰难地,将自己从椅子上撑了起来。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意图,只是拄着不知何时放在旁边的简易手杖,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沉默地、蹒跚地汇入了离去的人群。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旧报纸,随时会被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风吹散。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他融入人流,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打扫,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回响。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一种陈年的、带着霉味的寂寥。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那雨,迟到了二十二年,仿佛一直积蓄着力量,只为在重逢的这一刻,将两个被生活碾碎的灵魂,连同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明信片字迹、少女滚烫的眼泪、高速公路上刺耳的刹车声、以及此刻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起彻底冲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