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去年秋里在镇上‘春香楼’争粉头,失手打死过人,苦主是外乡流民,当时被钱家使钱压下去了,尸首埋在镇西乱葬岗往北数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下头。你去寻那苦主老家的远亲,只需点出这事……钱家自会慌了手脚。记住,只点,莫深究。你的田,自然能回来。”
赵老蔫将信将疑,依言而行。不过半月,钱大户竟主动找到乡公所,声称先前是“误会”,爽快地将田契还给了赵老蔫,还赔了几斗谷子。消息传开,王增三“王地仙”的名头前面,又悄悄加上了“铁口直断”四个字。他替人写的状纸,剖析律例,句句切中要害;他指点的关节,往往直击对方最隐秘、最怕见光的软肋。那些求告无门的乡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暗夜里一丝微弱的、却能燎原的火光。润笔费也水涨船高,王家青砖瓦房的院墙,垒得越发高了。
然而,这“指点迷津”的活计,终究是刀尖舔血。增三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他深知自己搅动的浑水有多深,那些被他戳破脓疮的人,眼底的怨毒藏都藏不住,尤其是钱大户那淬了毒的眼神,每每想起,都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寒意。他替人看过无数的“气”,算过无数的“命”,却算不透这世道人心翻覆的狂风巨浪何时会来。
天,说变就变。解放的浪潮席卷而来,涤荡着旧日的一切。土改的锣声敲得震天响。昔日风光无限的钱大户,被戴上高帽,拖到打谷场上批斗。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钱大户在推搡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人群外围一个沉默的身影上——正是王增三。
“是他!” 钱大户的声音嘶哑尖利,穿透喧嚣,“王增三!这个封建地主阶级的狗腿子!他装神弄鬼,替地主老财看风水霸占好地,吸我们穷苦人的血!他还包揽词讼,颠倒黑白,帮有钱有势的人欺压良善!他就是旧社会压在咱们头上的又一座大山!”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所有的怨毒和恐惧,都化作指向王增三的利刃。
这指控,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惊疑、审视、恍然、愤怒,齐刷刷射向王增三。他替富户卜过地,收过他们的银钱,这是事实;他指点过赵老蔫那样的穷人,却也曾替一些名声不佳的人规避过麻烦,这更是无法辩驳的灰色。在汹涌的革命洪流面前,他那些曾被视为“本事”的过往,顷刻间都成了洗刷不净的“罪证”。
王增三被推搡到台前。有人高喊:“打倒封建余孽王增三!” 口号声浪此起彼伏。他沉默地站着,像一截骤然被洪水冲离了河岸的枯木。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有他曾指点迷津的赵老蔫,此刻眼神躲闪;也有曾被他算出灾劫躲过一劫的刘二狗,此刻脸上竟也混杂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快意的神情。世情翻覆,人心如渊。那本引他入门的《相地指迷》,连同那些《渊海子平》、《梅花易数》,被搜出来,堆在打谷场中央,泼上煤油。火光腾起的瞬间,映亮了他骤然苍白的脸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潭水。书页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飞舞的灰蝶。一本烧得只剩残角的册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他脚前,依稀可见“天星分野”几个焦糊的字迹。
他成了“坏分子”。青砖瓦房被分掉了,他和老妻被赶到村西头废弃的牛棚里。昔日受人敬仰的“三太公”,跌落尘埃。只有深夜门缝里偶尔塞进来的那点微温的食物,和脚下这片沉默却依旧搏动着的大地,提醒他,他与这人世,并未完全断绝联系。而那黑暗中悄然蔓延的、关于牛棚里“神算”的传说,则成了他在寒夜里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微光,尽管这微光,随时可能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