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生翼
产房那扇门合拢的闷响,是王燕世界里最后一声惊雷。消毒水的凛冽气味里,她侧过头,目光艰难地落在旁边小小的襁褓上。那婴儿安静得过分,皱巴巴的小脸上没有新生儿该有的红润,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青白。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淬了冰的针:“重度脑瘫……预后极不乐观……家庭负担……” 而丈夫陈明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抽走了她赖以支撑的最后一丝暖意。她伸出手指,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孩子冰凉的脸颊。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瞬间勒紧了她濒临破碎的心房。不能松手,绝对不能松手。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丁丁……妈妈在……” 这是她给孩子的名字,微小而坚实,是她坠入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长沙路89号那间小小的教工宿舍,从此成了王燕和丁丁与命运角力的孤岛。白天,她是讲台上声音清亮的王老师,粉笔灰飘落在洗得发白的袖口,将疲惫深藏在眼底。下课铃一响,她便冲出校门,奔向那个需要她每一分每一秒的儿子。
康复训练,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西西弗斯之役。丁丁小小的身体异常僵硬,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每一次被动的屈伸关节,都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王燕的心上。她跪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角的汗珠滚落,渗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咬紧牙关,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支撑住儿子绵软无力的身体,引导那毫无知觉的腿去模仿一个“站”的姿态。丁丁的身体沉重地往下坠,王燕用肩膀死死扛住,膝盖骨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儿子毫无反应的脚底,手掌拍得通红麻木。“丁丁!看妈妈!脚用力!踩下去!像踩小蚂蚁那样!”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坚定,盖过了儿子的哭声。不知拍了多少下,那小小的脚掌,终于,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抵住了她的掌心。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王燕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把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泪狠狠逼了回去。这微不足道的一蜷,是她荒漠跋涉中看见的第一颗绿芽。
吞咽,成了横亘在丁丁生命前的又一道险峰。稀薄的米汤,顺着他无法闭合的嘴角不断流下,弄脏了小小的围兜,也弄湿了王燕的心。她托着儿子的下巴,用最轻柔的力道去按摩他僵硬的脖颈和脸颊,一遍又一遍,手指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丁丁,咽下去……乖,跟着妈妈,喉咙动一动……”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催眠般的耐心。一次,十次,百次……终于,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刻,丁丁的喉咙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一小口米汤,消失了。王燕猛地捂住嘴,滚烫的泪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汹涌而下。这艰难的一咽,是生命之泉凿穿顽石的胜利。
说话,更是奢望。丁丁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喉音,焦躁时便用力捶打自己无力的双腿。王燕把他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嘴唇夸张地开合,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音节:“妈——妈——”“丁——丁——”。她指着灯,指着水杯,指着窗外飞过的麻雀,不厌其烦。多少个夜晚,万籁俱寂,只有宿舍里亮着一盏孤灯,映照着母子俩依偎的身影和那些单调重复的音节。日子在汗水和泪水的浸泡里缓慢流淌,窗外的梧桐叶绿了又黄。当那个闷热的夏夜,丁丁在又一次失败的发音尝试后,忽然极其清晰地、带着一丝委屈地吐出“妈——妈——”时,王燕浑身一震,仿佛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抱紧儿子,把脸深深埋进他细软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多年的悲辛与狂喜,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丁丁小小的衣领。这清晰的一声呼唤,是穿越漫长黑暗隧道后,骤然照进的光明。
十岁,丁丁终于坐进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比同龄的孩子高了半个头,动作却显得格外笨拙迟缓。体育课是难堪的酷刑。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奔跑,像一群欢快的小鹿,丁丁只能扶着操场边冰凉的铁栏杆,羡慕地看着。一次体育测试,他踉跄着没跑几步就重重摔倒,膝盖擦破了皮,周围响起几个孩子压抑的嗤笑。他坐在地上,没有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小脸涨得通红。王燕来接他时,看到儿子裤子上渗出的血痕和眼底深藏的屈辱,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晚上,她轻轻给丁丁涂药,柔声问:“疼吗?”丁丁摇摇头,忽然抬起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