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十四)
电梯井道口的喧嚣终于被一种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宁静取代。巨大的噪音如同退潮般消失,只留下精密设备运行时低沉的嗡鸣,像大地沉稳的心跳。这来之不易的安静,是杨帆一连数日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动用律师函威慑的成果。施工方被迫严格遵守了作业时间,加装了高效隔音屏障,午休和清晨的安宁得以保全。楼道口那场激烈的冲突,连同杨帆挺身而出、条理清晰护住母亲的身影,成了楼栋里口耳相传的新故事。
杨帆没有再提回海外的事。失业的阴云依旧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但他不再试图将这压力转嫁给母亲或寻求一个逃避的港湾。他留了下来,以一种更沉静也更坚定的姿态,重新扎根于“静园小筑”的土壤。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添茶倒水的“后勤”,开始主动承担更多。他研究社区提供的居家养老应急系统,将各个紧急呼叫按钮的位置和响应流程摸得门清;他跟着小敏学习使用社区智慧平台的采购功能,将母亲惯用的宣纸、墨锭、花肥纳入定期配送清单;他甚至开始整理陈静茹散落在书柜角落的国画笔记和教学心得,分门别类,录入电脑。
他的存在,像一股无声的暖流,悄然渗透进陈静茹生活的缝隙,精准地填补了那些因脚伤或精力不济而可能出现的疏漏。陈静茹没有拒绝,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默许了他的行动。母子间的对话依旧不多,但空气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被一种心照不宣的、略带生涩的平静取代。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陈静茹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四尺整宣,镇纸压好。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动笔,目光落在砚台里缓缓化开的墨上,若有所思。阳台角落里,那盆玉树母株在阳光下沉默伫立。主干上那道新鲜的断口,被她重新仔细涂抹了草木灰,像一道深褐色的伤疤。就在这伤疤下方,靠近土壤根部最不起眼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鲜亮的嫩绿,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那是一个新萌发的芽点,微小得如同初生的米粒,在深褐色的草木灰背景衬托下,却像一粒倔强的翡翠,闪烁着不容忽视的生命之光。
杨帆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温度正好的陈皮普洱,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点新绿上,心头微微一动。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个虔诚的观画者。
陈静茹提起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停在纸的上方,凝滞了片刻。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素白的纸面,看到了什么。终于,笔尖落下。这一次,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饱蘸焦墨的笔锋在纸上横斜而出,如刀劈斧凿,勾勒出嶙峋盘曲、饱经风霜的粗壮枝干。那枝干苍劲虬结,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屈的力度,在纸上顶天立地地立起。
杨帆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看到母亲手腕沉稳地转动,枯笔疾走,在主干上拉出如老树皮般皲裂粗糙的肌理。浓墨与飞白交织,干涩处透出纸的筋骨。而在那粗犷嶙峋的主干上,赫然分布着几处触目惊心的断口!断口边缘用焦墨重笔勾勒,带着撕裂般的决绝感,如同昨夜风暴留下的无声呐喊。
然而,就在这狰狞断口的下方,靠近纸面底部、象征着根基土壤的位置,母亲换了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饱满的青绿与藤黄调和出的、充满生机的嫩色。笔尖极其轻柔地点染、勾勒,几点微小却异常鲜亮、如同翡翠般的新芽,正顽强地从断口下方、从那象征着伤痕与根基的墨色中,破土而出!那几点新绿,在浓重枯涩的墨色背景上,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微弱却带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倔强力量。
更令人心颤的是,在主干旁边,母亲又用稍淡的墨色和湿润的笔触,勾勒出几枝舒展向上、叶片饱满、充满蓬勃朝气的旁枝。这些新枝与伤痕累累的主干同根同源,却姿态昂扬,在画面的上方自由舒展,承接阳光。
一幅画,两重境界。下方是深扎于苦难土壤、伤痕累累却依旧擎着星火新绿的老干;上方是汲取了同样养分、蓬勃向上、自由舒展的新枝。浓墨与淡彩,枯槁与生机,伤痕与希望,在尺幅之间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与共生。
陈静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搁下画笔时,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她凝视着画中那沉默的老干与昂扬的新枝,那深扎的根与破土的新绿,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