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里的三十年(二)
厚重的防盗门隔开的,是两重天。
门内,暖气熏得人脸颊发烫。婴儿被刚才的动静彻底惊醒,扯着嗓子哭嚎,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儿媳慌忙从王红旗僵硬的怀里接过孩子,一边颠着哄,一边忍不住埋怨:“妈,你看你,把宝宝吓着了!爸也是,招呼不打就闯来,带那些……东西……”她瞥了一眼被王继业粗暴塞走、此刻已不见踪影的蓝布包袱方向,眉头拧得死紧。
王继业烦躁地耙了耙精心打理的头发,昂贵的真丝领带歪在一边。他不敢看母亲那双红肿失神的眼睛,只对着紧闭的门板,声音里压着火气和难堪:“妈,你赶紧哄哄孩子!爸那边……我去处理!真是的,添乱!”他抓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防盗门再次“砰”地关上,震得墙壁似乎都在轻颤。
屋子里只剩下婴儿撕心裂肺的哭闹和儿媳刻意放柔却透着不耐的哄劝声。王红旗还保持着刚才被儿子塞回沙发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湿漉漉的泪痕已经半干,紧绷着皮肤,又冷又痒。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的泥胎,眼珠定定地,没有焦点地落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瓷砖地面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个模糊的鞋印,带着遥远乡野泥土的痕迹,还有……还有一件布满粗粝补丁的旧棉袄的影子。
冷。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当年带着三个孩子踏进王恒宇那个四处漏风的破院子时还要冷。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上簇新的、印着卡通小熊的棉睡衣柔软温暖,此刻却像一层冰凉的壳,隔不住心底汹涌而上的寒意。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妈?妈!”儿媳抱着依旧哭闹的孩子,提高声音喊了两句,见王红旗毫无反应,只是眼神空洞地发着抖,不由得也慌了神,“妈你没事吧?别吓我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红旗像是没听见。她的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从冰冷的地砖上抬起,越过儿媳焦急的脸,越过哭得小脸通红的孙子,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玄关角落里——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团。
是那个蓝布包袱的包袱皮!
刚才继业慌乱中塞回东西,包袱皮滑落了都没人注意。此刻,它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蜷缩在光鲜亮丽的角落。
王红旗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种病态的力气。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那团蓝布抓在手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着一股遥远而熟悉的气息——阳光晒过麦秆的味道、泥土的腥气、还有……还有王恒宇身上常年不散的、淡淡的汗味和劣质旱烟的混合气息。
这气息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狠狠击中了她麻木的心脏!
她死死攥着那块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孙子尖锐的哭声、儿媳的惊呼声都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那声被厚重防盗门隔绝在外的、沙哑破碎的呜咽——“红旗……”
“红旗……”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她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拖油瓶”,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王恒宇清贫孤寂的生活。他闷头接过,用沉默的脊梁扛起了一座山。那些年,油灯下她缝补着孩子们永远穿不完的破衣烂衫,他就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红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的脸。继业那次肺炎,他几天几夜不合眼守在县医院冰凉的走廊里,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老了十岁。孩子退烧迷糊中抓住他的手喊“爹”,他浑身僵直,那只被攥住的手,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孩子睡沉……还有女儿出嫁,他穿着她改的“新”衣,咧着嘴,露出熏黄的牙,笨拙地接受着新人的敬茶,目光扫过她时,那里面盛着的是她从未在亡夫眼中见过的、沉甸甸的踏实……
一幕幕,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怎么能?她怎么能任由儿子把他像一件碍事的旧物一样推出门外?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佝偻着背,抱着那件她初来时的旧棉袄,消失在冰冷的城市夜色里?那件棉袄!那件棉袄!
王红旗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松开攥着包袱皮的手,踉跄着冲向卧室。她粗暴地拉开衣柜门,崭新的、昂贵的衣物挂得整整齐齐,散发着商场特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