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缓缓转过身,面向老板。她从自己那件同样油腻的外套内袋里——那个最贴身、最隐蔽的口袋,摸索着。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然后,她掏出了一小卷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零钱。那是她今天挣的八十块,和她自己身上仅存的一点零钱。
她解开橡皮筋,在老板和所有食客的注视下,一张一张,仔细地数出四张十块的纸币。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数得异常清晰。
四十块。 她把钱递到老板面前,声音依旧嘶哑平静,赔盘子的钱。
老板看着递到眼前的钱,又看看王姐那张沉寂得可怕的脸,再看看地上摔碎的盘子和周围食客各异的表情,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他一把抓过那四十块钱,塞进口袋,烦躁地挥挥手:滚滚滚!晦气!赶紧收拾干净!
王姐没再说话,弯腰,直接用手去捡拾地上那些沾满油污和汤汁的锋利碎片。小辉猛地回过神,也赶紧蹲下去帮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他能感觉到母亲那只捡拾碎片的手,冰冷,粗糙,布满裂口,动作却异常稳定。
收拾完碎片,擦干净地上的油污,时间已晚。老板没再给他们派活,阴沉着脸让他们。
走出小炒店那扇油腻的门,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清新。街道上霓虹闪烁,行人匆匆,喧闹而陌生。
王姐沉默地走在前面,脊背依旧挺直,但小辉能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那四十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们今天微薄的希望。
回到顺意旅社那间霉味刺鼻的307房。王姐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嘈杂。昏黄的灯泡下,她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她再次从那个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了剩下的钱——她自己的四十块,和小辉那四十块中未被扣除的、属于他的那部分(老板只扣了摔盘子的四十,小辉今天实际没拿到钱)。
她把所有钱都摊开在辨不清颜色的薄褥子上。几张十块、二十的,更多的是五块、一块甚至几毛的硬币。她枯瘦的手指,一枚一枚,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数着。硬币冰冷的触感,纸币油腻的质感,通过指尖传递上来。
小辉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看着母亲数钱。昏暗的光线下,母亲低垂的侧脸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额角那道浅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数钱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硬币相碰发出的轻微、冰冷的声。
数完了。所有的钱,包括她今天挣的,包括小辉那份被扣剩的,包括她身上最后的一点积蓄,都摊开在那里。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
王姐的目光死死盯着褥子上那堆零散的、沾着油污的钱币。她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顽强地站定。那深不见底的沉寂再次笼罩了她,比在小炒店质问时更加沉重,更加绝望。
小辉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他知道母亲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那五万五千块。
欠小陈的五万五千块。
小陈借朋友的五千,借父母的三万,还有不知从哪里凑来的两万。
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这堆可怜的、散发着油污味的零钱之上,瞬间将它们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