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蹲下身,用手扒拉,土松得发暄,像有人提前替你松过。扒了没几下,指尖碰到一个硬东西,圆圆的,带着毛刺,像没磨光的石磨盘。你继续挖,竟挖出一个旧砂锅,砂锅沿缺了个口,口上拴着一根草绳,绳上挂着一片豆叶,叶脉被月光照得透亮,像一张小网。砂锅沉甸甸,你抱起来,里头“哗啦”一声,像装着一兜玻璃球。你揭开盖,月光正好探进去——哪里是玻璃球,是七颗小石磨,磨盘只有核桃大,却个个完整,上扇下扇分得清清楚楚,磨眼儿里还嵌着几粒黄豆,豆皮被夜露泡得发亮,像刚哭过的眼睛。
你伸手去抠,豆子一碰就掉,掉进砂锅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风铃。七粒豆落在一起,竟自己转起圈来,转着转着,豆皮裂开,露出里面的小芽,芽头卷成小问号,像在问你:“带不带我们走?”你笑了,把砂锅抱在怀里,像抱一窝刚出壳的小鸡,暖得你心口发痒。你起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重,却踩得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小坑,坑里很快积了月光,像七个小月亮,跟在你后头。
回到第七家,灶膛里的火已经熄透,只剩一点红心,像夜猫子的眼。你把砂锅放在灶口,七颗小石磨自己滚出来,排成一排,磨盘对磨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在推磨。你听着听着,眼皮发沉,怀里像抱了一块热豆腐,烫得你舍不得松手,又舍不得放下。你靠着灶膛坐下,头一点一点,像老母鸡啄米。就在你要睡不睡的当口,砂锅忽然“咕咚”一声,锅盖自己跳开,一股白雾蹿出来,雾里有香味,不是豆浆,也不是豆腐,是刚出锅的豆渣馍,外焦里软,热气里带着一点回甘,像奶奶笑时眼角的褶子。
你睁开眼,看见砂锅里多了一团面团,面团自己揉自己,揉着揉着,变成七个小馍,馍上各按了一个指甲印,印子小小的,正是七岁你的指甲盖。你伸手去掰,馍刚碰到指尖,就裂成两半,里面包着一勺豆浆,浆面浮着七粒芝麻,芝麻排成勺子,冲你点头。你咬了一口,馍皮脆得发响,像秋夜踩裂豆秸,豆浆却烫得你直吸气,一口气吸进去,眼前忽然亮了——火塘、老屋、奶奶、磨盘,全回来了,连那条老黄狗也趴在门口,尾巴一甩一甩,像给你扇风。
你一口一口吃,七个小馍七口,吃完最后一口,砂锅“咔啦”一声,裂成七瓣,瓣瓣像豆叶,叶脉里还流着豆浆。你低头,看见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木勺,勺柄上刻着“添柴”二字,字被豆浆泡得发胀,像刚蒸好的年糕。你抬头,屋顶的洞又开了,月光像一锅冷豆浆,直直倒下来,倒在你脚边,积成一汪,汪里浮着七颗小石磨,磨盘转着转着,变成七颗小星星,星星排成勺子,冲你晃了晃,像说:“锅热了,故事该下锅了。”
你握着“添柴”勺,心里忽然踏实得像踩在刚出炕的豆秸上,软、暖、带着一点焦香。你知道,明儿一早,这口锅还会再响,响声里会跳出新的芽、新的馍、新的故事。你把勺子插在灶口,像给火留个座位,又把自己靠在灶边,闭上眼。夜黑得透透的,你却不再怕,因为怀里抱着七颗小石磨,磨盘里藏着七粒豆,豆里藏着七岁的你,正冲你笑,笑得一脸豆浆渣子,像刚偷喝完一碗甜浆,嘴角还挂着一圈白胡子。
灶膛里,最后一点红心“啪”地炸开,像给你放了个小炮仗,炮仗落进梦里,梦里有人轻声说:“慢点醒,明儿还有七勺火要添。”你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豆渣落在锅底,却砸得夜色晃了三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