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态,或是……来赐一杯毒酒,全臣一个体面。”
他一生刚直,得罪了满朝权贵,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利用他敲打了勋贵集团之后,赐他一死,来了结这桩麻烦,是最符合帝王心术的“仁慈”。
“毒酒?”
朱祁钰摇了摇头,斗篷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
“你太高看自己了。你的命,还远不值得朕用一杯毒酒来换。”
他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用一种讲述他人故事般的平淡语调,将那份足以让整个大明都天翻地覆的变法计划,和盘托出。
从清丈天下田亩,到官绅一体纳粮。
从一条鞭法的核心,到江南士绅盘根错节、如同铁板一块的利益网络。
他毫不掩饰其中的凶险,毫不避讳此举等同于与天下读书人为敌的后果。他将那片富庶江南之下,隐藏的所有肮脏、腐朽与杀机,都赤裸裸地撕开,展现在了这个囚犯的面前。
整个牢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杨继宗越来越粗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
当朱祁钰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口最深的寒潭,死死锁定了杨继宗。
“朕要你去江南,去清丈他们的田,去核算他们的税,去砸了他们的牌坊,去断了他们的根。”
“朕要你,与天下士绅为敌。”
朱祁钰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狠狠砸在杨继宗的心上。
“此去,九死一生。”
“你,敢不敢?”
轰!
杨继宗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那双本已浑浊暗淡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如同火山喷发般炽热、狂暴、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被阴影笼罩的帝王,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像一个迷失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真实得近乎虚幻的绿洲!
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足以燃烧灵魂的激动!
变法!
与天下士绅为敌!
这……这是他读遍圣贤书,一生所追求的,那个遥不可及的“法”与“道”!他以为这只能存在于书卷的泛黄纸页中,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当朝天子的口中,用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方式说出!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发高烧,出现了幻觉。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
“陛下……就不怕臣这把刀,太过锋利,伤了……伤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性子。他是一把没有鞘的刀,一旦出鞘,必定见血,不分敌我,只认法理。他会把整个江南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最后,这把沾满了士绅之血的刀,必然会成为皇帝用以平息众怒的祭品。
他会被抛弃,被斩杀,甚至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酷吏。
朱祁钰笑了。
那笑声很轻,在空旷的诏狱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与凉薄。
“朕用人不疑。”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况且……”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杨继宗心中最后那一丝犹豫,最后那一点权衡。
“这天下,除了朕,还有谁敢用你这把刀?”
一句话。
仅仅一句话。
彻底击碎了杨继宗那颗用刚硬和偏执包裹起来的心!
他一生被视作疯子,被同僚排挤,被上司厌恶,被天下人唾弃。他以为自己将抱着那份可笑的执念,孤独地、屈辱地烂死在这阴暗的角落里。
却从未想过。
那个将他亲手打入诏狱的帝王,竟是这世上,唯一懂他的人!
懂他这把刀的价值!
懂他这股疯劲儿的珍贵!
甚至,敢于亲自握住这把注定会割伤自己的凶刃,将其指向帝国身上那最深、最腐烂的毒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