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宫门铁栓滑动的声响在空寂中回荡。苏桐抬步而入,披风湿痕未干,衣角沾尘,却挺脊直行,不趋不避。阶前守吏低头避视,无人迎引,亦无通传,唯她一人踏过青石长道,走向昭阳殿。
殿门开处,群臣已列。御史台七人立于左班前端,手持奏本,神色肃然。刑部侍郎立于其后,袍袖微动,目光未落于她。皇帝端坐御座,眉心微锁,未言。
苏桐行至殿中,不跪不拜,只将油布包裹的文书置于御前案侧,退步立定。文书封角尚带夜雨湿气,边缘微卷,却压得端正。
御史中丞出列,声如钟磬:“臣启陛下,镇国长公主苏桐,擅权妄断,收贿翻案,致民间怨沸,纲纪崩坏。请收金印,停司务,以正朝纲。”
其余六人齐声附议,声浪如潮。
苏桐垂眸,不辩一语。
皇帝目光落于那油布包上,片刻,开口:“苏桐,尔有何言?”
她抬首,声清而稳:“臣请陛下允臣以律政司稽查之权,当堂对质证人,比对笔迹,验明真伪。”
“何权?”
“金印特旨所授:凡涉律政司案卷,六部不得阻,人证可直提,文书可复核。”
殿中微静。刑部侍郎轻咳一声:“人证已报安置未毕,不便提审。”
苏桐转向他:“老农被拘于城外庄园,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是‘安置’,还是‘囚禁’?《大雍律·禁囚令》有载:私拘良民者,流三千里。大人执掌刑部,岂不知法?”
对方未答。
她再请:“臣请召原案供词与翻供文书并列展阅,以证其伪。”
皇帝颔首。内侍取来两卷,铺于殿心长案。
苏桐上前,指尖点向七份翻供文书:“七人皆言‘收金五十两’,字距相等,墨色如一,无顿挫,无修改。更奇者——”她抽出一纸,高举,“七人所书‘田’字,起笔皆自左下挑锋,收笔顿如刀切,笔势如出一手。”
她环视群臣:“可有农夫习此笔法?可有七人素不相识,竟能共用一式?”
无人应声。
御史中丞强辩:“或有高人代笔,以申冤情。”
“若真冤,何不早诉?何待判决之后,供词如一?且——”她从怀中取出一纸,“昨夜,村中医婆手书证词在此:三日前奉召治‘风寒’,实见老农口中塞布,双手缚床,不得言语。若非恐其开口,何必如此?”
她将证词呈上。皇帝阅毕,目光渐冷。
苏桐再取一册:“测绘局昨夜失窃三卷地志图,然臣早令工部备份存档。”她翻开图册,指一处标注,“此为原界,沟渠走势清晰;此为失窃前夜修改之图,田界偏移半寸,恰合豪强所占之地。变更时间,早于翻案申请三日。”
她抬眼,直视刑部侍郎:“大人,伪证预设,倒填日期,毁据换证,封口造谣——四步并行,步步杀机。若非心虚,何须如此周密?若非谋权,何敢毁我新政根基?”
殿中死寂。
刑部侍郎额角渗汗,强言:“你……你凭何指我主使?”
“凭你昨夜调用黑衣衙役,持‘禁扰安置民’令旗,挡我于庄园之外。凭你与御史台七人,三代通婚,门生遍布。凭你三年来经手田案三十七起,皆判豪强胜诉。”她声渐沉,“更凭你,不敢让老农开口。”
皇帝终于开口:“令,召老农入殿对质。”
内侍领旨而出。片刻回报:“庄园守吏称,人昨夜已转移,不知去向。”
苏桐冷笑:“安置之民,刑部可随意转移?稽查之证,刑部可随意藏匿?陛下,律政司之权,若连一个农夫都提不到,何谈司法独立?若连一份供词都辨不明,何谈天下公道?”
她跪地叩首,非为求饶,而为请命:“臣不求自保,只求一法能行,一案能公。若陛下以为臣有罪,请明示其罪,昭告天下。若臣所举皆实,请下令彻查,以正纲纪。”
殿中风穿廊柱,吹动垂帘。
皇帝起身,步下御阶,亲自取过那油布包,解开。内藏原案供词、地契比对、医婆手书、测绘图变更痕迹,一一陈列。他逐一翻阅,指尖停在老农原供纸角——泪痕晕墨,字迹歪斜,与翻供文书天壤之别。
他抬眼,望向刑部侍郎:“你,可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