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银两,以“冰敬”(夏季消暑)、“炭敬”(冬季取暖)、“别敬”(离京告别)的名义送给京官,美其名曰“人情往来”,实则是维持官场关系的必需。
叶向高之前身为内阁辅臣,每年收到的炭敬虽多,却从未直接为江南士绅谋取过私利,顶多是在朝堂上为江南民生说几句公道话。
可此刻,这份供词却将“人情往来”扭曲成了“利益勾结”,若真要彻查,满朝官员谁能清白
方从哲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放下供词,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借着这份供词,他大可以将沈飗、何宗彦这些政敌一网打尽,稳固自己的首辅之位。
可转念一想,他自己每年也会收到齐地、楚地官员送来的“节敬”,数额虽不如叶向高多,却也绝非小数目。
真要追根究底,他自己也得被拖下水。
“诸位。”
方从哲清了清嗓子,语气沉了下来。
“眼下最重要的,是聚焦江南谋逆案本身。
钱谦益等人伪造文书、煽动民变、图谋逼宫,这些才是实打实的罪名,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他刻意避开了“利益输送”的话题,目光落在案上的另一份卷宗上。
“至于其他牵扯,可暂不深究。
毕竟案子闹得太大,于朝堂稳定无益。
这一切,都交由陛下圣裁!”
这话像是给堂内众人松了口气,刑部尚书黄克瓒轻轻点了点头,大理寺卿李志也暗自放下心来。
可即便只追究谋逆罪,涉案人数也足以让人心惊:
江南各州府的知县、知府,牵连了一百五十余人。
京中的六部官员、科道言官,也有八十六人被供词提及。
这些人或参与了串联,或为江南士绅传递过消息,或在背后议论过新政,如今都成了“谋逆案”的嫌疑人。
“钱谦益这是破罐子破摔啊。”
大理寺卿李志低声感叹,语气里满是无奈。
他看过钱谦益的供词,这家伙是在疯狂攀咬。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便想拉更多人下水。
叶向高站在一旁,脸色依旧难看。
他看着案上堆迭的供词,心里清楚,方从哲的提议虽暂时保住了满朝官员,却也将难题抛给了陛下。
到底是“彻查到底,清洗官场”,还是“只惩首恶,安抚众人”
前者会动摇朝堂根基,后者则可能让那些暗中反对新政的官员心存侥幸。
方从哲终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侧首的魏朝。
叶向高的脸色比宣纸还白,虽说他收的钱是潜规则,是“人情往来”,可这数额摆出来,终究难脱“利益输送”的嫌疑。
他顺着方从哲的目光看向魏朝,眼神里藏着几分急切与求助:
司礼监掌印太监久在陛下身边,最懂圣意,此番被派遣到此处来盯着此案,想必也是知晓陛下想法的。
此刻唯有他的话,能定下心神。
“魏掌印久伴陛下左右,深知圣心。”
方从哲放下供词,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如今供词牵扯甚广,连阁臣都被波及,不知……陛下对此可有明示”
魏朝斜倚在圈椅上,玄色蟒纹宦官袍的下摆随意搭在脚边,手里端着一盏刚续的雨前龙井,茶盖轻轻刮着水面的浮沫,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公堂里的紧张气氛与他无关。
他抬眼扫过方、叶二人紧绷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咱家来时,陛下特意吩咐过。三法司审案,无需在细枝末节上纠缠。”
他顿了顿,将茶盏递到唇边,浅啜一口,才继续说道:
“那些被钱谦益攀咬的官员,若是只沾了点‘人情往来’的边,没参与谋逆、没煽动民变,便暂记一过,以观后效。
陛下要的是斩草除根,不是把朝堂搅得鸡飞狗跳。”
这话像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方从哲与叶向高心头的焦虑。
叶向高悄悄抚了抚胸口,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几分。